郁椋

思想不會停止說話。

Veuillez répondre,Paris

(请回答,巴黎)

福柯 X 布朗肖


我们可以观察一块冰,它停留的、静止不动的位置,它当下的形状,颜色,无色的透明的四方体,或许有些不规则,这种不规则是无法被清晰转告的,如果你不在看,那么你将永远看不到冰块融化的瞬间究竟是哪一个角落优先凹陷,就像人老了,从来不是从手指或者脚尖开始蔓延。这是冰的生涯。

男人于是在寓言结尾写下一行小字,约莫为读书笔记,言曰:冰,这空间的造物主。


(一)

无需站立于讲台他的笑就有种健康的健全的味道,她说,笔尖在硬卡片上沙沙作响,随着腕部的扭动转到下一行,她又说,这个人如果只是看上去,那简直像个社会程序里的齿轮,谁知道齿轮真的有齿。咬人。最令她满意的词。用冰凉的银叉试探它的生熟,噗呲一声刺入,肉的汤汁泉眼似的溢出,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她的幻想中,这个词的漂浮生涯亦终结于此。窗外窜来一束光径自飘向他的头顶,她突然以为是子弹,划破空气留下惊惶的光烟,玩笑,台上人刚好念出那个音节而周遭的笑声响起多么合拍,她于是也勉强地笑起来,想想他是连死都可以拿来玩笑的怪人,真好,直觉不虚此行。

这里是巴黎。穿梭来回,虚像墓碑,歌舞虹场,鸟语莺啼,凡人靠想象补全。她从来觉得唯有他是最像巴黎的人,偏私理论,却叫她长久以来都深信不疑。这座城市与她不同的是地底与河床中填埋的冷静,像战争过后无法开皮剔骨的疮痛,几乎是静默的,观看着陆面上不眠不休的歌舞表演,她所猜想的他就是如此,如此同她相反、背离,代表巴黎投回深沉凝望又充满如革命者那般的热忱的一眼。但有时她也会迟疑:是否巴黎是个背面?她向天空抛出银币,落地之后从未查看,或许就是因为胆怯尽管她不愿承认直觉这是一个破洞,啃噬着她完好的衣物。她曾经在咖啡馆的角落和他见面,那天他穿着浅色高领毛衣与苦茶色呢面外套,看起来精神很好,没有想象中趾高气昂的态度,伸手请她落座,表现得如此自然。她总是忍不住看他光洁的额头,皱纹不多肤色很亮,竟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且与眉毛形成优良的互动,书写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优雅。他们并未相遇所以从未相识,她自我介绍寥寥几句,他似乎无所谓,对自己的介绍永远精准扼要,其实也短,但总觉比她更礼貌。最终她出现在头条版面代他微笑,缩小的肖像旁是不属于她的名字,他的思想,流水一般倾泄而下冲刷覆盖整张报纸,褶皱都抚平。镜头对准背负镜头的人,明媚又好奇的镁光灯像一群年轻的金发美人刺痛她眼,还是要强颜欢笑才算得体,他们又问是否可以再多透露些,从哪里聊到哪里,那天下午的小餐桌上究竟诞生了什么。笑容凝固却并非出于尴尬,她低头望向薄薄一叠备份稿纸的同时钢笔轻转,回答说:我没听明白。无论是您的话还是他的话。台下哗然。

打字员起立,鞠躬,转身离开。穿过白晃晃的会场外的走廊一直走到明艳的阳光下,再次睁开眼便坐在这里,教室弧形的长桌被倾斜的日照炙烤出碳盆升烟的热度,边沿直角贴着手肘,隔着白衬衫与米色风衣压出一道深痕。关于一个男人的故事到此为止,关于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也接近尾声,她听见有人按动圆珠笔收回笔芯的响动以及收捡草稿纸时不同纸页互相磨蹭的沙沙声,椅子不自觉地倒退几厘米、在瓷砖上划线的声音,钢笔笔帽与笔体相吻,金属严丝合缝地吸咬彼此的管身,最好玩的或许是,幻影般的蒸汽几乎在他头顶吐起泡泡,毕竟那是整间教室最阴凉的平面,可惜太滑,不然未尝不能建设游乐设施与儿童秋千。她收住笑意抬头发现他正注视她,像在指认,彼此遇见过甚至有交谈,尽管她对此毫无记忆。身边的人纷纷起身而凳子摩擦地面的吱嘎响作一片,她也再次起身准备离开。打字员总是这样恪尽职守,不断搬家,不断位移,如同蜗牛和它那鸡蛋皮似的易碎的壳。父亲合上童话书,从书脊背后探出蜗牛触角般的两只眼睛,像两颗错位的宝石,在昏暗的卧室中闪烁出夜灯似的光芒,而当她颤巍巍伸出手去抚摸,指尖传来的却并非灯罩的冰冷,只有一种温暖到仿佛是不小心将手指插入刚刚烘热的芝士面糊之中的触觉。她的工作看似崭新,实则不过是无数老旧回忆有序的叠加,一层一层像在建造高塔,地基坚固,冻结成块的时间呈现那秩序感充沛的砖块的形状。

靠近他竟不是难事。这里的学生太熟悉他以至于除非他手持闪亮的透支卡、身着剪裁得体的燕尾服风度翩翩地摇晃到他们面前,邀请一位年轻女士共进晚餐,否则在座的谁都不会多留恋一秒抑或是多看他一眼,她早已是人群中不折不扣的怪胎。她有些局促地挪步上前,食指缠住落发绕至耳后,面颊微微泛红但并非出于羞涩。您好,初次见面。他点头致意:您如何?站着就好?询问这些几乎只是肢体反应,他听不到大脑运转时鲜明的齿轮声,本能地竖起耳朵接受反馈不过为得是尽早结束这场注定公开的谈话。就在这时她抬手,摇晃,女式腕表闪过一片刺眼的白光,白光逐渐扩大逐渐覆盖所有,用力抽开台布后裸露出的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日光灼灼的午后,大学内的广场上站立着许许多多陌生的从未听闻过的人,他踉跄跌出楼梯间原本是因为一块意料之外的香蕉皮,窝在角落的三两学生扭过头看他,嘴角抽搐,像是在竭尽全力憋笑。清嗓但无人理会,他试着推开眼前未上锁的铁门,有点沉,不过终于还是顺利地推开了。阳光山崩似的闯入,给他当头一棒,打出碎玻璃般飞溅的零星的光电,戳中他发麻的视网。他的脑内冥冥之中展开一张边角磨损的地图,鲜红的叉形记号就如同一枚闪烁银色光芒的图钉,嫩绿的浑圆的帽子,边缘竖起一小撮类似于倒刺的塑料瑕疵。记号咬合,圆环状的校园广场被紧紧固定在原地,他悬空俯视这张没有实体的地图,感到记号张大嘴巴开始说话:请快些请再快些,我就在这里。他想问究竟是谁在那里,蠕动嘴唇没有声音。某某年的某月某日。记号继续说着人类的语言,一串熟悉的数字像被灵活的手腕瞬间推出的悠悠球,飞鸟似的盘旋于他的头顶,撒下胡椒粉末般引人回忆的羽毛的碎屑。闭上眼睛就可以周游世界!当他只有茶几那么高,他从苍白的天花板上铺盖的阴影里发现了白胡子老作家的身影,后者正笑眯眯地爬下热气球,随后爽快揪出稿纸并于最后一行写下这句永恒的赞词。闭上眼睛。灵魂很轻且不必时刻牢记外壳,于是持续地飞,径自穿越厚重云层的掩映和阻隔。他参与的谈话同时还在继续,那么另一个他之所以回到那天是因为——或许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女人说。毫无疑问他没料到女人会这般结尾。两人相视良久。

是因为女人批评他,在询问中密密麻麻栽种着森林才有的潮湿的蘑菇,绿松茸一般矮小静默地生长,甘愿居住脚趾的缝隙,却把那里变作生命的天堂。他情不自禁想起那个人那具身体,那个被眼镜和心灵的刻刀制作成半永久浮雕的形象,那天他们也聊了许多甚至几个月后他才逐渐意识到黑洞的形状,不只是土坑而是深海,像沉默的投满被人类自然遗忘的传说故事的大地的母穴。女人批判他又给予他善良,他有点轻蔑地想到自己的智慧,发现爱,高于他者,懂得更多。他也觉得这些收获正是批评的献礼,好的批评不过是更换工具的创造,若都能如此善良,亲爱的人们啊我们的时代何至于此。男人的上半身微微前倾:亲爱的。他怔住了,他确信他听到了那个词,尽管是轻飘飘的虚像似的声音,可是在半空中肯定地凝成了让人倍感亲切的形状。亲爱的先生。他这么说,他这么说。我想我们是可以相认的,我想我们从来都认识彼此,你就好像乐谱上一个剥离外壳、掉落粉末的反复记号,我触碰到你,然后就不得不后退,后退,直至卷进时间的漩涡之中,直到回到造物的开始,大约就是在那里想象出了你的样子,知晓我的旅程即将重新开始而你依旧伫立于终点等待。可是我们难道不能。话没说完男人便向后倾倒,极快地消失在午后蒸腾的水雾中。他恍惚间产生一种近似于弥留的心情。多少悲惨。打捞的鱼网张开一颗漏洞,娇弱的蝴蝶抖干两翼拖挂的水珠,头也不回地窜离了牢笼。是他被永远遗弃在那里,那个环形的、监牢般的广场,狱门离得很远但并非不存在,阳光的阴面二十四小时尽忠职守地把守着高墙。点烟都困难,他想,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他转头因狱门难得剧烈摇晃,女人正等待着。

他说或许,小姐,我想要一张相片。

什么。她迟疑了一瞬。

他露出白色的牙齿,健康洁白的、不知为何显得硕大的牙齿。他笑了。谢谢您,顺水推舟地握手,没什么,谢谢您。同样健康的还有他目光炯炯的照耀着的眼睛,他的每个语词都好像从石缝中蹦出,不是野猴,额头鲜红双颊煞白,竟然是小丑,独轮车的后轮仍无人问津地卡在黑暗的角落。她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包上的链条,感到灵魂被未点着的香烟瘙痒,纯粹的逗乐之下是危险的信号,抬头看他却只有一张悲悯的脸。您抽烟么?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他立刻认出,摆手说不必但万分感谢,说完便向斜前方迈出一大步要走。伴随打火机清脆的吱响,烟头迅速燃烧、掉落,她停在原地只觉无话可说。

果然,她想,巴黎有两个侧面。有时我们向天抛出后落下的是背面,头像栩栩如生;有时则是正面,请你轻轻念出那个数字。


(二)

据传那时候他不在巴黎。媒体们各有各的记录和报道,日期彼此争斗,脚下的土地日易其主甚至或许不再属于法兰西。但这谁又能说得清?她说不是这里。那些人问她,过后如是聚到一起嬉笑:再怎么补充和完善都不过是女人兴头上的一面之词而已。是么。她只说了一个词,不像是特意的回应,而后沉默着收起散落桌前的沾染污渍的笔记,总共十三页,轮到她回答这年她已老到不再保有任何一点青春活力。不过,她的确没有忘记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包括那次访问,很多年以前她去找他,在此之前他已闹得尽兴。大胆的公开表示几乎占去异国报刊本无余裕的整张版面,航空讲演,飘散在他乡空气中,很快令他尝尽所谓风言风语的苦头。或许他不在意。或许有更在意的人。她年轻,她有许多疑问,她追赶,放下报纸就坐上飞机,身边行李都很少。下飞机后她打了许多电话去问许多人,有空号也有婉拒,最后一个侥幸当过他几十分钟的学生。他们简陋会面。那人接过笔埋头留下一串数字,用食指轻敲纸面,两次,口中掉落出女人的名字。

旅店的规定是,红色灯光亮起则不该靠近必须等到颜色转换绿色闯入眼帘,于是可以敲门,告诉他们时间快到了,钥匙在哪里。门框左右摇晃,并不存在,只是房内外两波人的错觉。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躺倒在床搂着他人的时刻会有另一个素面朝天的女子等在门外,平底鞋,帽子向左倾斜,风尘仆仆仿佛长途跋涉而来。他突然好奇女人究竟可以等待多久,或许一刻钟,或许半小时一小时乃至一整天,他躺在床上抽着烟斗,想象时光流转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她低头垂眼望他,就在床边,静默站立如一棵被意外剥去外壳的树木,她问他问题说了很多很多次他才在烟雾缭绕中勉强捕捉到关键词,她问他是否要辩护,用一根烟的时间,为他离经叛道的错误。密码错误,门闭合更深。

他想都没想,他说:不。

他有笔,可以写作世界怀疑的故事,或者说已经不是故事。他和正误交手不分错对几乎任性玩笑如同孩童也同样咧嘴,唾液沾到纸面上,皱巴巴搅烂两三字符,乌黑的墨迹像石膏头顶落下的灰尘,绝不允许,直到现在他还要大吼出声,他说绝不,绝不允许,而栅栏那头叉腰站立的女人依旧没回头。水管哗啦啦响着,单调如蝉的嘶哑,不断不断喷射进他张开的耳朵,那么、那么寂寞,夕阳沉甸甸地下落,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直到穿过草地触摸他皮鞋顶端。栅栏深刻的长影扫过他疲软的双脚,不知为何他感到自己被锁住无法逃开尽管迈步的欲望燃烧,燃烧,光艳冰冷刺骨,呈现出地下的深湖蓝色,冷得他抖动两脚仿佛企鹅行队,于是大喝一声,撕裂衬衫边角砸向地面,粉身碎骨的火焰飞溅剎那又随风而逝,只剩一片沉黑,仍趴伏着迷信着死去火焰的尸温。他气喘吁吁地走上前去动作如此缓慢,看到了,又缓缓倒退不再说话。那是穆斯林脑后的黑纱。

您不会明白您如何明白,我浑身爬满虱蛭像腐烂破洞的斗篷像废弃的车轮,鼓膜起振群虫上下翻舞跃动,历史的脚下尽是尘沙,梦中的绿洲遥远而脆弱,当我说,说祈祷何尝不是一种方法,受偿只会更加遥远。我如何不明白我如何不能明白,你跳过火坑的瞬间皮鞋掉落勾起三尺高的烘臭的烟焰,孤独无助的幼儿不能拾回失履,没关系,光脚穿鞋同样是走。他说先生,我才明白你是如此冷漠如此骄傲如此……如此这般。他不恼只是回信说乡间从来不热,风从东吹到西,树叶苏苏作响如信件之间嘻嗦低语,老人死去婴儿苏醒,你不了解沉默的味道怎么知晓冷淡与悯默的区别。那里太热,你西装革履像要举手像要步入晚宴大厅,横穿舞池,香槟塔倾斜打湿华丽衣裙使得一切拖沓、错位,你就在一旁,你冷眼看着,以为左侧就有扇隐形的门随时可以去推,你说是时候了,我得走了,莫非走前还得开个文字玩笑。没有阻拦那么流畅你走到街上,街上空荡无人,突然有风穿过从西向东动作迅速,你才闻到那股错失的味道,迈步狂奔像张开翅膀,知你会降落在此,我在门前,我问你好。

您在听么?女人怔怔开口扫除他眼前朦胧漂浮团雾,叫他重新聚焦目光。平光倒转,隐去镜后神态,他说是的我在听,不过思考多久都是一样的我是说我的回答总还是,我不辩解,到此为止,我不认为同他们辩解有何实际意义,更多答复或许可以在我下一本书中的某个角落找到,不过这是自助餐,我请客,盘子在柜子底下而刀叉在台面,有什么需要摇铃叫我,但事先说好,很遗憾,我这个人很少站柜台。她闻此若有所思地按动圆珠笔后脑,哔啪声传出,倒也不显得多么失礼,约莫是气氛松懈下来的缘故。于是扶正自己的帽子,她后退几步被黑暗吸回,他的烟斗燃烧成灰铺散于清洁困难的羊毛地毯那么修长那么绵软,全都毁了,他轻笑着圆周打滚弄皱更大面积的白色床单,像经验老道的厨师长心不在焉的指导下手忙脚乱的实习新人。脸颊摔向柔软被面的瞬间,喀嚓,褶皱与肌肉合伙发力迅速挤断了眼镜单薄的肋骨,意料之外的灾难面前他轻描淡写,抬手拉去镜框往墙角方向投掷。又是一声。

您还在里面么?女人的呼喊声穿透隔音门闯进他的耳朵,他皱眉,从床上挣扎起来,满脸无可奈何的讪笑。游戏滴滴嘟嘟作响仿佛故障的喇叭,这次是真的按下开始键了,防空警报终于被毫无顾忌地拉响,她和他都经过了漫长的准备与演习,现在炮弹真的要坠落下来,回答我,是谁先眨眼睛。或许眨眼也不过是幻觉,毕竟太快太快,都说眨眼就是一瞬间。她的双眼一睁一闭男人就礼物般自拆缝线暴露于她眼前,穿着干净的酒红色纯羊绒毛衣,却更象是未着寸缕,两个人都燃烧得稀里糊涂了。她尴尬地咳嗽两声,尴尬地微笑,示意男人先握手。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伸出的衔着脱帽钢笔的手,仿佛看到巴黎扭曲、变形且并不完整的倒影,他们都寄居其中无法逃脱,却固执幻想着更加巨大的世界。握手。黏贴。撕扯。告别。道德的尽头一片狼藉一片哀戚,他们难得如此默契,明明已看清,仍抖开桌布遮住镜面。

女人下意识向他身后张望,如此谨慎以至于恍惚潦草的匆匆一瞥究竟能看到什么,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当风席卷田野,它不为什么更别无所求,麦苗、杂草尽数低头作揖,它看到的却是它身后再次直起的背脊。就像是风一样,她喃喃,挤出一个堪称慈善的笑脸来面对他。谁都不在意的角落,床单上小口般的褶皱开始自顾自说话:我们或许千真万确生活在一个美丽的世界里,在彼此私密的身体上周游抚摸,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像深蓝暗波内扭摆交合的鱿鱼,杂乱生长着寂寞的触须。是谁与谁这样爱着,多么遥远,不属于眼下的故事,谁都不愿分享,谁都承担不起。轮到他提问。他问她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相见过,你如此眼熟,眼熟如此。说完他才意识到这一切多么荒谬,他脱口而出的疑问多么值得耻笑。他抬手揉搓眼眶,擦拭并不存在的泪水,像电视机前重复挤压动作让橡胶鸭玩具发出刺耳的吱呀怪声的脱口秀艺人,他说:好了,好了,所有这些都只是玩笑而已,你看房间里有谁在呢?房间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其实我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呀,仅因为我钱包有余,我下命令。不与她相认也是因为……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在某个不可预料的时刻被推至无限远,她掠过他身侧,就像一阵没有脚且罕见不带一丁点雨水的南美飓风,又像是急于脱困的持续抽搐、屈伸动作的海鱼。掠过去以后才发觉女人不再是女人,他感知着胡须轻微的绒絮感,双手回到数十年前,插进黑暗森林里那片贴地的矮松茸丛的空隙。

他害怕的从来不是世人的流言蜚语,不是抵住后背的冰冷漆黑的背叛,不是牙缝中令人酸软的蛀虫的啃噬。非要说的话,其实他并不害怕什么,什么也不。他只是担忧一种舍弃,即使孤独是选择,舍弃仍是打击,更有甚者是致命的、深入骨髓的伤害,纵然是他也无法忍受钢钉在他眼睁睁看着的状况下被锤面拍进他那因不见光而滑嫩的、分布着星点耻毛的脚背。皮鞋失去意义,正如他不得不举手投降并从下而上扯掉仅剩的蔽体的黑绒线衣,甲壳开裂,再好的品种蟹也得走向为它备好的寄居的使命。他突然又想起了过去几年中那反复实践以至熟稔的尝试,尝试想起一个没能被记忆却又无比重要的书写着个人命运与历史轨迹的人,他曾经离他那样近,几乎可以看到睫毛的扑闪、额头的标注时间的堆纹,它们因微微抬眼的笑意得以崭露头角,而他没有一点羞怯与不自然。他很想问他现在的他和他之间,最多最多还剩下多少距离,别人都怕朋友跑得太远,他害怕的却是太近,眼见男人有意无意地抿了抿畅聊后有点干燥的嘴唇,想递水给他,杯中晶莹摇晃的液体是另一个时空的寄宿者所以顷刻便逆流返回,雨水飘向天空,倦鸟归隐风里,太迟。他一旦真的来到他跟前,伸手探穿他的身体,便会察觉房间实际的空无,只有四面漠然的白墙,簇拥着横条花纹的木质地板的正中央一张吱呀作响的摇床。女人望着他微微颤抖的嘴唇,选择了转身离去。

那段时间他们写的信很少。


(三)

又过了许多年,他辗转回到巴黎。那时她几岁?比起自己的事她可能还是更清楚地记忆着他的事。她有一颗同他相似的心,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不单如此,他们还有其他地方是那么的相似,亲兄妹都不至那般,纠缠不清得好像两条蛇互相吞噬,在平行时空的命运中成为同一面墙下挨饿受冻的伙伴。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伙伴,于这一生,她甚至不会总是提起她的名字因为那太轻率,显然,她们谁也无法承受或说忍耐这种不珍重。他的伙伴她早早见过,可是那时她对世上一切自由运转的物体背后精密的法则毫无概念,她不知道这是重音记号,那是装饰音,她只是低头做着笔记,时不时抬起头礼貌地微笑,示意仍然在听仍然一心一意,不必多疑。不过同样理所当然的是,她再次按时追寻起男人的足迹,热情不减当年,像考古学家的遗孤孤注一掷追踪门庭冷落的都会博物馆里珍藏的价值连城的佛像,某天深夜对着皎洁的月亮发死誓,发誓势必活到抵达为止。

她调查得知男人病危,从美国辗转住进了巴黎的医院,脑内立即条件反射般浮现一副诡异画面:颤颤巍巍的母鸡跌倒,折断了赖以生存的羽毛和四肢,小鸡排成一列从她身体上飞跃过去,学会了滑翔,神气非常的模样仿佛一群初次接触跳马的中学生。她跳下马车追逐着四下逃窜的鸡群,它们叽喳乱叫好像遭受车轮碾压,飞扬起来的尘土遮住了它们的身体、遮住了它的影子,她在一片虚无之上盲人摸象。噗。她单手用力捂住嘴,像要堵住打满气的气球的喷气出口,不允许分毫笑声自牙齿和嘴唇的缝隙间不长眼睛地滑溜出来。过了一会儿眼泪流下来。她知道他很快就要死了。医院的病危通知书被一阵旋风狠狠卷到她脸上,蒙住她本就视线模糊不清的双眼,世界白茫一片,她哑口无言。关于他生的病以及生病的原因,早已尽数揭秘成为人群的谈资,她惊讶的不是他将如何死去而是他将如何了结这生活过的岁月,莫非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抵抗,这不像他,尽管她也说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样子,正如她终归无法以三言两语,说清自己的一生。

从圣人辞世至世界终结,我们是否真的比他们懂得更多。尽管死亡带走他们,带走了生命曾经焕然若新的铁证,他想,但总有东西留了下来,像天生顽强、两翼锃亮的海底昆虫,在文明沉默如初的最深处翻滚、攀爬而不知倦止。他也情不自禁想到了仅仅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事,奇妙的形状,无法依靠触摸自信念出姓名的材质,他想起他平和却毋庸置疑的笔调,次次都让他沉陷于真理问世的错觉,他说是啊,我要讲没有先知,没有先于语言被创造和被认出的生人,没有你我没有朋友,死亡蹲守着重逢、分离、流亡和消解,不眠不休的秃鹰歌唱着午夜,马拉美说出诗的与众不同而我不再写诗只因我早已看清我的位置,你又要如何回答。如若我不回答,他反问,他却用一个逗号加上一个叹号冲他微笑:只因你是你,书写仓促开始像思维走钟无所谓终止,你的倔强左右你尽管并不深入骨髓,已足够,又如何不去作答。他笑了,在信件另一端无可避的嗫嚅。那人以不见姿态看清他灵魂内的不可见,甚至文法犀利似牡蛎壳坚硬,彼此敲击的回声念出他的乳名,无心落回纸面的几笔成为收据单末尾。他于是慢慢躺下,像要入眠。

护士喊他名字,无人作答,反引起一阵了不得的仓皇,直至病房内乱作一团,在眼角摇晃的心脏起搏器的尾巴叫他哭笑不得,他才咳嗽,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晃动的纤臂上绷紧的经脉慢慢软化、舒张,像观察惊悚电影散场后深呼吸的邻座的观众。针管就在这时刺入他的身体,微不可闻的噗呲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同一时间遭受挤压,被逼迫到躲无可躲的境地,气球皆有一个准确的时刻表,膨胀到合适瞬间,爆炸都低廉。他无可奈何遂暗自和刚刚进入身体的冰冷的药液问好,似乎以为这样,疼痛就能得到缓解,至少不再逼迫他的大脑联想到拔牙。因为战争他被迫躺倒,皮带穿过腹部绕过铁环,拉紧的动作叫他再次清楚看到那个健壮的农妇捆绑干草,干净利落,剧痛如雷之后,牙齿碰撞银盘发出清脆的扑通声,他说很久以前我也是医生,他问医生这次还剩多少,瞒不住的,曾经我也是医生。指甲剐蹭椅腕留下累累伤痕。对方点头,漫不经心捏住他下颚胡乱投入一眼:很多,总是很多。走出医院才惊觉麻药在前线集体献身,神经干痛,钢钉像雏鸟脚爪刨出沙坑,于是尝试勾起嘴角露出微笑,他想,也并不十分困难。

记者来的时间点总是不凑巧,因为根本不存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使推门进入可以自然到获得掌声喝彩,总是糟糕透顶,最后只好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钻进来。来客是个年轻女性,不高的个子,长度夸张的风衣,雀斑散落鼻前、脸侧如海滩上分散零星的碎石。护士推动四个小小滚轮画出弧线,从她身旁绕行而去,她低头看,医院的地砖如此光滑美丽如此洁净,胜过教堂的礼拜区。抬头见男人憔悴地倚在床头,竟然仍能从眉眼间捕捉出诸如“健康”的字眼,牙齿依旧洁白、明亮,到滑稽戏的地步。他说您好,想不到又见面了。她突然很想哭。回吸一口闷气,她戴上一副笑容:好久不见,您近来如何,病情是否好转,大学工作是否继续,创作是否延迟,下一次游行能否参与,有什么话想对公众告明,回到巴黎是否还要走,再走又要走到何处。这些都是提前备忘于随身卡片的问题,她不是不想例行公事,张开嘴却只听到孤寂突兀的一句:您初次见我,索要的是谁的相片。男人面无表情,注视着她。

半晌他笑了,作将要探身握手的姿态,手却迟迟没有伸来。他面对着空无,像在咀嚼空气那般,不轻不重地念出一段字符:你们猜测过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朋友,更加深入的不是没有,前天的报纸角落出现了类似恋人的词汇,突兀至极的粉红颜色,我不信你们是在相信的,相信他穿过回廊走向斜光与深影时身上披着粉红的幕布,戏剧于他不会开场。剧场。她觉得此刻,自己才真正明白这人压低自己也要传达的噫言,在硕大的社会剧场之外的确有个疏离如夕阳远去的影,秩序、瘦长而惜字如金。她说出他的名字。男人大笑,又因为咳嗽声哽咽,到最后只是很轻很轻地晃动脑袋,点了点头,下巴滑到病号服之上的绒衣边沿。笑声渐行渐远,他如篝火渐渐熄灭,露出灼成炭色的、烫手的内在,他咬着牙平静下来,仿佛刚才的响亮的笑音只是天外来客,现在要归返,且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他问她,你来是否是想求得答案,若你点头,我多说些未尝不可。

她点头了。他想如果眼前是他他必不点头称是因他不在乎,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早在发生之前他就追上了,优雅地穿过历史的长廊连手杖都不破,磨损极少,步子比他小那么多那么多却并未显出局促不堪,巨大的镜框将他衬得如此年轻,他消失在暗处,有时被光的揭幕拉出,透过百花玻璃我们看见他的脸,皱纹都很沉静,他站在高楼之上降神看向我们,为何失去愤怒的能力,他太宽阔以至形体虚化,有时真像神,直觉他是空间先于永恒的造物主,身后伫立千万道门。那么他在哪里,在底楼的广场,旗帜升起遮挡光线如捅穿太阳留下黑洞,全都毁掉,但从来不做暴徒只是反抗,以为衬衣上的洞是惊醒前穿越三八线击出的弹眼,流出茄汁似的血,疮口睁开最后一只眼睛看向台下挥舞手臂芸芸众生,自己有了光圈。他回头了,演讲总要中场休息,他看到他的面容忽闪着飘过水泥后漫长静谧的回廊,百花窗熠熠生辉如丝绸、黄金,然而无色无味,更像是迷幻灯光下雕刻刀触冰的杰作。众人因他的回头而纷纷转过头去,可是他们没有,没有露出惊叹沉醉神情只木然张望,能量小于注视千百万倍,剥虾一般。他哑口无言。

当他说完女人无征兆地泪水流出,她说我很抱歉我来得太晚。如果我早点了解,我会到来并携带他的相片,你将认识他无论他究竟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男人双眼平视前方满脸平静悠然,他说别太忧伤女士,或许,或许我早已瞥见他的面容,虽然有些模糊虽然重叠遮挡,但我早已看见。他在红色里消解而他搭建出浅蓝的城堡,他在烟斗里燃烧而他低头不再看画,轻轻捡起了烟斗身首分离的躯体,技巧性地拼合,看到的是烟斗最初最完整的样子。您知我为何回到这里,回到巴黎,女人摇头,他说我未尝不知战斗即将迎来终止,在何处不是自投罗网,我问我自己这所有事情都是何必,这时我才察觉倔强和坚定不是不只是思想也是个性,我仍然等待答案。此刻窗外很静,很静也没有云的呢喃虫的啾喳,树在沉默中摇下一片闷闷的灰黑的影子好像泪水披上斗篷流入晚会,尖尖的爪甲钩破褐色里衫,电线杆之外的世界鸟站成一排,沉默地注视着玻璃内的一切。女人猛地站起划开单肩包使所有东西飞落在床如同小刀割伤麻袋而脏器外翻,失神,她用尽全力扒过每一块顽石直到不得不低下头确认失败,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又或者说除却相片什么都有。相机躺在中央。男人轻轻拿起相机,冲着窗外拍下一张。

我走了,女人最后说。

病房里再一次落满安静的尘灰。他向后仰面躺倒注视着花白的天空,吊灯投射的亮光莫名闪烁,灯泡衰老,征兆很多却从未有人在它熄灭前施加分毫注意,只是推门进入用双脚围绕病床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弧,有时他会错觉自己真的实现了昏睡在讲演台上的奇幻梦想,啤酒进肚而褐色酒瓶碎裂一地,扫除仍散发午夜巴黎的气味,天旋地转。疼痛不知何时已占领这具身体的角角落落甚至它从不关注从不爱惜的地方,调整姿势,床单好像都在使刀,皮肤溃烂发麻如有千万只不仁不敏的虫豸撕咬分食扬长而去,然而他脸上除了衰弱便是沉默。他有一瞬错觉这是与他最相似的时刻,他突然开窍学会拼合那大象无形的沉默似拼合埃菲尔塔模型,那么自然那么轻巧,添砖加瓦至平地起高楼,烟兜内底烧糊之前就圆满完成任务。他按铃呼叫护士弄来一沓信纸,尽管不知从何说起笔尖却已浸泡湿润,提笔落笔,优先划出几条不规则的曲线那是问候,下一句从最后一次参与的游行说起直到用笔墨追上自己流落至此的足迹,他暂时放下笔。午餐时间到了。

饭后他继续书写。护士推开门看到他弯曲如熟虾的脊背眉毛上挑露出一点不悦神色,信纸收捡到一旁,靠垫放倒,她用邀请的语调要求他午睡,最好不少于两小时。看向窗边阳光虚虚实实雾气似的散开,他说:我想这不是个太好的主意,那样我离日落实在太近太近我将神经紧张直到明天我得到恩准了断这种种难题,我听说病人最好安心休息。女人看他一眼默默把信纸放回原处,然后便转身离去,临走前轻轻碰上了病房的门。


(四)

他所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如果要用言语或者表达,那么就是他想找到他,向记忆这个浩渺的池塘投下一张孔眼细密的纱网,捞起那条曾在水花的缝隙间躬身飞跃、吐出一点银光的池鱼。并且他也要尽可能多说一些,把这封信写得越长越好,把自己复制下来尽管这根本不可能,他知道死神正招手,等待方向相同的空计程车,而他只是想在临走前给男人看看剩下的全部的自己。然而,和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得知他们竟于现实中会见过时别无二致,他依旧难以看清记忆深处的那张若有若无的面庞。唯有无数患得患失的光点,闪烁,拼凑着敷上他抖动的眼睑。

是不是只要静止不动,光点就会如趋向性坚定的、蒲公英那样毛茸茸的白蛾,仅仅依靠直觉判断就围拥住面前的自己?温情的唯有幻想而已。即便他已经足够小心,足够谨慎且信念坚定不移,缓慢汇聚的光点仍然如同被一阵冬风刮去般四散飘零。他以为自己正百无聊赖地站立在湖边,头顶八月的阳光闪耀如鱼背上濡湿的四角形花纹,每一方天地都睁圆自己的眼睛,像无数拍击水面制造妙响的铃铛。父亲就坐在他身旁。一个装满透明波浪的环形泳池被放置于两者之间,橙色外壳是堤坝,也是沙滩,水花只愿意将它吸收窖藏的所有秘密埋进沙土的柔软里,反复揉弄着周遭一圈不可能卷起、落下的塑料边沿。他低头注意自己身着的阔腿裤,观察裤管的举动,后者玩风玩飘逸,不亦乐乎。无所谓遗忘还是铭记,这是一次父子相偎的钓鱼练习,而映射在他眼底的父亲头戴渔夫帽的背影清晰异常,如同一座从废弃博物馆拖拉到光天化日之下的石像。光点出现在记忆的什么位置?不要心急,他心说,何必要这么着急。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你莫非不喜欢这里。太热了。他仰起头以便让刺眼的阳光穿透他不设防的浅色的视膜,仿佛是同时发生的,一种意料之内的灼痛使他头皮发麻,他强硬地咧嘴笑着,就在如是神秘的眩晕感中放任身体下坠又弹起,前蹿两步,将右手攥紧的随手捞来的碎石重重击向那原本丝绸般卷伏的水面。父亲的惊呼只剩下记忆所截留的一半,光点的镜相就是在此刻现身,他再次露出平静的神色,看着碎石击破的湖面里光华四散,遍地狼籍。

静止不动的时光过得很快。他默然咀碎一块瓜果,甜味姗姗来迟又转瞬即逝,错觉只是嚼烂了一块冰。把一颗弹珠抛向空中光线会将它刺穿并耐心无限地切割成千万小份,五彩斑斓的瞬间很短,熄灭后再扭头去看速食咖啡锡纸包装内稠密的粉末,多么相似,在热水的泡沫中融化出辗转难眠的苦涩,几乎像一句怨言,一个艰难的诅咒,挥手驱逐若满面倦容驱赶蚊蚋,事后回味只觉全数努力皆是可有可无。这最后的工作是否也不过那样一回事?他不询问。病房吊顶上滴哒下坠的透明溶液如同抽去骨骼的软趴趴的手不断变换着敲打钉钮的节奏,心突然好静,病房的无人被放大到某种夸张的境地,马戏团的灯火忽明忽暗十多秒后彻底屏住呼吸,小丑凝固在独轮车的顶点,像一尊民间着色的菩萨宝像,再也听不到任何外在的声音,原本安坐观众席咀嚼的口香糖爆破后蒙住口鼻也察觉不到痛苦,无论是你还是我,嘀嗒只是形状。他在如是的静默中写了许久。

他想起过去生活的世界,此刻变得遥远,或许原本就是另一个维度的空间,因而才会那样喧哗、拥挤,嘈杂不安。鹦鹉螺裸露着丝线般纠缠的须却将头脑埋沙似的躲入背上沉甸甸的螺壳,他感到自己在漂浮,漂浮于黑暗的沉默的海洋,满目是咸水不加修饰的阻隔与排外,暗红的斑纹褪色,竟然快乐,大约因为海水包裹中的螺再不必有多情溢出的泪水。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他而言漂浮的场所或许根本不曾是辽阔的海域,他在河道里缓慢而有力地周游,一个人的周游,一个人的庆典。不断前进不断,什么时候突然停止,前路不通,这样的河道竟然也有尽头也有边防,越过边界会不会响起枪声,他对自己高喊一声:“前进!”睁开双眼却看到身体停留在原地。鹦鹉螺下沉溺水。静谧即刻遭受毫无防备的撕扯,背部裂开巨大缝隙而海水奔涌入场,不安的气泡排出如婴儿嘶吼着哭闹着抱怨午睡的辛苦,牛犊似的呼呼噜噜,同时岩浆爆发滚落山崖,天打雷劈,西西弗斯转眼成为一个独属过去的无足轻重的语法形式,雷同于阿。宇宙就此归零。

那人的面容终于在死亡迫降前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口睁开一双真正的有着穿透力的眼睛,他们彼此对望,听见骨骼里涌动如潮水的风的呼吸,看见眼泪的沉淀物,花的痔瘤,岁月石窟顶般的刻痕,多么多么安心。他随即感到四肢无力,钢笔奶嘴一样顺着床单构造的残疾人通道一路下滑,直至起跳,飞跃屋顶的上弧,最终被桌角弹飞数米并灰溜溜滚入阴暗的病床床底。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多写什么了,因为时间到了。世界只余废墟。记忆的宫殿在坍塌,他赶忙迈开双腿张狂地飞奔起来,如若不然,如若不然?他在心里斩钉截铁向他发问:莫里斯,你在哪里,学校喷泉左手边是实验楼,社会学教室像环形跑道浮在半空,穿过空中栈道钻过拱门,散发涂料气味的教室对面就是男厕所,底楼门口两条小路,右转,再右转,钻出树丛你看到它了么,我们管它叫广场名字不重要只是广场,你站在这里就好,绝对,站立就好。

那个身影终于从镜面反射中凝形,保持绝对静止,面粉团似的晒得僵硬、坚实,石膏像那样真切,而他则奔跑奔跑奔跑,像不断加速的永动机试图冲破时间与空间的定性,衣衫凌乱,汗流浃背。背影伴随着转身的动作裂开一道缝隙,男人冲他微笑,目光穿透阻隔久违的直白地落在来者衣领上方,一枚精致的银质领夹安居此处全然不顾主人的狼狈与匆忙,如此美丽,正闪闪发光。他快马加鞭来到他跟前,这时才意识到男人并不高大只是挺拔而瘦削,满目温存。不知是否是幻觉。齿轮在他脑中拨下一格又拨下一格,迟钝的耐受地旋转,哔哔,卜卜,像萝卜掉进绞肉机后的一秒钟,骨头为骨头的葬礼演唱最后的哀歌,三角铁撞响,末端分叉的脑神经如墓碑前深不见底的羊肠小道。抬着棺材的人尽数穿着黑衣,炭块翻滚过悠长的运输管道,他以为他也在其中,站在路边瞪大眼睛观察了很久。圆环状的阴影里生出一只猫咪,凑上前亲热地亲吻他干燥的裤腿,很快让布料变得潮湿。他低头注视一切,什么也说不出来。它的尾巴就好像肥美的跳动的蝗虫,他想,摘除翅膀,天然无公害到和油锅贴脸都只剩芬芳。男孩伸出两根沾满机油的手指,筷子似的夹住它挣扎不休的身体,优雅,像要进食,最终却没有毅然决然地放进嘴里。我是个落伍的农民,男孩回答说,拒绝采访,还得趁早犁地。你在想什么?戴着圆框眼镜的男人问。他再次惊醒。

病房里依然空无一人,洁白,整肃,安静得仿佛吞入了一个礼拜堂的午后。扭头看到圆眼镜男人的手,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牙齿咬不动舌头,只好满怀歉意地露出一个半推半就的讪讪的微笑。男人的影像却并没有因此转为模糊,仍然清晰如冷烟散去后安稳放置于餐盘中央的冰粒,棱角分明,穿过它的身体可以看到远处厨房立门的轮廓,像个漆黑深邃的矿洞入口。猫咪环绕在他脚边,竖起的尾巴超过病床边沿,如同一面迎风招展着的小小的旗帜,尽管这里没有风,门窗紧闭,几乎让他产生一种既紧迫又坦然的窒息的感觉。他努力伸长靠近床沿的手指,感到那根手指突然反复被从根部咬住,每向前移动一厘米都是如此艰难,如此僵硬,床单的摩擦渐渐显得令人难以忍受。环形阴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由地面移上他渐趋沉重的眼皮之下疲倦的眼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内心深处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幸福,喜悦和温柔的滋味,哪怕被撕咬的触觉愈发强烈。他急切地像要触摸到男人,或许,或许这就是生平第一次以及最后一次,他要用这样的方式确认男人的存在。他又听到男人笑了,他脑袋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倒影,如同在水里咀嚼自身、搅作一团的柔软的波光,轻轻地摇摆着缩放着,快门发出咔擦的响声,一缕纤长的发丝飘落到地上,地面上涌起源源不断的翻跃的水花,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泉眼稀释过后那缠绵的生育般的吞吐。

我就在这里,男人说。是啊,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贴着床单不断前进,他回答说是啊,我从来知道您就在这里,我看见了您,正如您从来都注视着我。您如何称呼我?您把我称作一个不存在的朋友,称作一个悖论,唯有我,是的唯有我,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地选择接受。我与你只有一颗心。您与世间每个存在都共有一颗属于你们彼此的心。有时觉得您就像一些人的梦想,最终,超过一切如运动员起跳击中高空悬挂的目标,啪嗒声过来就是比赛结束的哨音,三局两胜,而您根本不需要这么多机会。那你呢?为什么说这些。很高兴在离别真正降临身边之前,我还能有机会说这么多,他想了想,微笑着补充道,早已太多太多了。男人听完动作优雅地摘下眼睛塞进胸口的衣袋中,接着风度翩翩地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皮肤间细微的刮蹭令他恍惚。他意识到那里有一点主人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毛发,出乎意料的柔软,像猫咪足垫后胎记似的绒毛。

他说或许呢,他说或许,先生,我想要一张相片。作者说完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终于决定闭眼沉睡,就在这时,我得到准许睁眼看你面容握紧你手,告诉你相片很少、等待很久,然而灰心太早,陌生的闪光灯前我多么局促。相片在这儿。你是作者,我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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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8月、9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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