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椋

思想不會停止說話。

【海菲】吊桥效应

杜撰。裙装避雷。


(一)
 我想他不能再喝了。
 他故意将空酒瓶碰倒,看着它滚到小木桌的边缘。有几滴由于惯性被抛向木质地面,很快渗入蛀洞和裂缝。喝醉的司各特超出了健谈的范畴,最缺少的就是演讲听众。可我没这个耐性。我平生最反感的就是胡搅蛮缠,舍弃广益的冰山原则。
 【你根本没有付出。】
 【不,我已经大费周章了¹。】
 他突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我的酒杯已经空空如也,所以没办法继续作陪。他的指尖微微痉挛,依靠握拳动作收紧了几回才放松下来。但皮肤依旧很红。
 【是我主动和你做朋友的。】
 【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撒谎了——】
 【我没有。】
 他挑眉,撑开眼皮盯着我,醉醺醺地打着可爱的含蓄的小嗝。这位先生真是有够迷惑人的。我伸手去松他的领带,反倒惹人家生气了,落得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他孩子气地推搡我,把我晾在一旁。
 他离开了房间,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这个跌跌撞撞的醉鬼死在了冰冷的浴室地板上,西装领子蹭上了缝隙里的污垢。他回来的时候脚步声变了调得怪异,险些被我当成讨人厌的泽尔达小姐。
 【我马上要走了。】
 【嗯。】
 我应声抬头。
 【我的老天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看起来怎么样?】
 【不坏。】
 【那就是不怎么样。】
 【不好说。】
 在我掀起那条淡色的衬托出他曲线优美的柔软躯体线条的丝绸长裙的下摆之前,他贴着我的耳朵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
 【你去过犹太人的墓地么。】
 【——那有什么?】
 【什伍东西的布满青苔痕迹的碑石,不明作者的言简意赅的墓志铭,替代玫瑰的若大若小的石子和支离破碎的梦。】


(二)
 我像风感受山峦的起伏般感受他的轮廓。比起蝴蝶金属质感强烈的坚硬的外骨骼,他缺乏棱角,令人想起躺在东方河床的籽料。那种近乎于透明的质感被最浓墨重彩的油料涂抹在画布上,成为脱离时间牢笼的永恒艺术品。
 于是,我有幸成为唯二的欣赏者,揭开丝绸画布,窥探爱与美的最高显现。
 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没有招待客人的床榻,更没有幻想中的乌托邦女郎。只有一片讽刺似的虚无,以凄神寒骨的沉默昭示着晦暗难懂的真理。​幸运的是,我仍然感受到了温暖——
 尽管这温暖溶解着许许多多的绝望,近似饱和,但无可否认,它几乎给了我当下能承受的所有快乐和幸福。它们的分量甚至和伤痛形成微妙的平衡,像个空洞的梦。
 【欧内斯特…】
 若是被缪斯叫硬了,倒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可我深知我与他既不是彼此主要的灵感来源,也并非单纯的崇拜与被崇拜关系​。他一直在寻找的英雄,不应当是我这样的。他寻找的英雄,应当是尤利西斯那类人物——有忠于恋人的美德,以及丝毫不沾染悲情色彩的结局。
 地面似乎在移动²。
 ​他凑过来,轻轻在我的嘴角落下一吻。爱尔兰式的嘴唇柔软得像是一片刚刚弥散的云。那时候我想明白了许多。人类也许原本就是与坚贞无缘的野兽,今天偏爱这位,明天又依恋那位。说到底,​没有威士忌的酒鬼很快就会抱着伏特加宿醉。我们不过是不断在不公正的比较中做出选择,编造比翼连枝的谎言欺骗相对而言最爱的那个。
 【司各特…司各特…】我也大言不惭地叫他,活像个失控的人偶,【司各特…司各特…司各特…司各特…】
 【够了,欧内斯特。】
 【好了。】
 【冷静下来……】
 他的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一会儿闭上眼睛,让那长睫毛投下一片贵妇人式的阴影,一会儿又盯着我瞧,那眼神仿佛是要瞧瞧刚刚敲门的小伙子是不是个称职的推销员。我亲吻他,打断他的思考,控制他写作的本能。我在做我所最厌恶的事,从中谋求苛刻的快感。
 我在骗他,这一事实令我感到愉快。那女人费尽心思地欺骗他,遵从天性地毁灭他,可纵使如此他也只不过是愈发爱她。欺骗是增进感情的工具。诚然我曾幻想过当个正义使者,但我终归不是个为理想主义高歌的傻帽。肮脏的手段烂大街了,那便不肮脏了。如此而已。
 【老天,我哪来那么多废话。】
 【如果是因为我……】
 旧留声机上的该死的老唱片不知道怎么着就卡住了,巴黎歌女的呻/吟戛然而止。余音绕梁。落魄的流浪者最喜欢保持沉默或者胡言乱语,标榜无声的抵抗是节约时间。我能听见他单薄的胸膛里断断续续的噪音,都是高浓度的酒精招致的麻烦。他突然开始冷笑,狂妄不羁得像个疯魔的圆桌骑士。蝴蝶在透明的标本存放袋里不管不顾地挣扎,折断翅膀也无所畏惧。由此可知,这个房间里有一个懦夫。而这个懦夫不是他。我在谋杀他么?我问自己。
 出于没头没脑的嫉妒,我咬他浅色的后颈,只为了留下突兀的牙印。那肯定很疼,可他除了几声短促的呜咽外安静得像具死尸。僵硬,不留情面。疯了的是我,我从始至终都清楚。接着我又去顶撞他,表现出二十几岁时候的莽撞和幼稚。他终于抓住了飘忽在狭小空间里的暧昧,脸上泛起好看的胭脂色。
 【我们透过荆棘丛看着月亮。】
 【是啊,吊桥效应。】


(三)
 乏味的故事讲完了一半。
 谁也不想把谁赶尽杀绝,于是我们留给彼此喘息的时间。我看见桌上摆着一只金发碧眼的赛璐璐娃娃,穿着白纱裙,像是初次登场的黛西。黄金女孩举手投足都魅力十足。可是在昏暗的房间里,她于很早以前就停止了呼吸。是的,她是死的。
 那么我怀里的人呢?他是否也是虚幻的魅影、厄里倪厄斯的仆从,来此引诱我坠入地狱?——我被自己天花乱坠的借口逗笑了。我低下头,温柔地揉弄他的金发,在他的发茸里落下虔诚的细碎的吻。他的傲慢因为疲惫所甚无几,故也稍作回应。
 【动感情了?】
 【不过是天黑了³。】
 【什么声音?】
 【泽尔达下楼来了。】
 他将那双细长的眼眸睁大,夹杂着困惑和茫然的目光游离在我左右。我没理由不把他抱起。外头很冷,两个逃兵没资格讲究舒适,我的大衣已经在他身上了。
 【哈,把握当下。】
 【毕竟没什么是可以重来的⁴。】
 午夜的公路上没多少人。我们的车变成了夜色收养的金鱼,在世界这口属于自理主义者的大鱼缸中盲目地向前游动。玻璃缸总给人们以过于强烈的自由错觉,因此玻璃片扎进手心是一种最难忍的疼痛。
 我把车停在偏僻的海岸线上,那儿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都没有游客的踪迹。我仓促地甩开安全带,蛮不讲理地把他按倒在拥挤的后排座位上。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倔强倨傲地回望我。拖延是无意义地浪费生命。我们心照不宣地继续刚才意犹未尽的任务,是啊,就像做任务。
 我们等的是东方既白。


(四)
 事后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仍想不起那晚我和他,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究竟做了几次。我们叫了多少回彼此的名字,做了多少长短不一的梦,撒了多少关于爱或不爱的谎言。最后呢?最后——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我听见他小声地说。
 于是我也捻灭烟头,转头去看。天边的确泛起了奇异的颜色,和傍晚到来时的玫瑰红截然不同的颜色。没来由的,我感到到一阵恐惧,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鬼东西刺痛了我。它像个粗鲁的老混账,恶狠狠地嘲讽着登山者的皮鞋。我应该揍它的。可我说不清它在哪。
 我又开始憎恨他。是他叫我掉进这深渊里,使我对苦难萌生病态的好感。我努力打起精神,瞪视他。他还穿着昨天那条雍容华贵的裙子,现在已经撕扯地破破烂烂了——司各特的这副尊容再次让我想起了茶花女——裙子上面粘稠的痕迹全然不显得暧昧不堪,只是增添了某种寂寞,某种比苦渊深处更加冰冷的寂寞。很快我就认输了,闭上眼睛,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快要睡着了。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呢?我试图拼凑常识和记忆,但很快也放弃了。我想那根本是庸人自扰。他没在哭,证明一切还不是太糟。我们都活下来了,经历了一个绝顶黑暗的和平友善、乱七八糟的夜晚活下来了。这对我而言够本了。我无所谓别人怎么想,特别是副驾驶座上单薄的那个身影,随便怎么想都不关我事。我迅速找到了心理平衡点。
 我发动汽车,沿着看不见尽头的灰色公路向前。就在太阳即将跳脱出海面的那一刻,我们驶进了一片树林。阳光瞬间消失了。他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他哭得这么凶。这一段让我不怎么好受。我险些往警察局方向开,准备去投案自首。后来想想也没意思。
 【该死的,我还没说我要走呢。我还没说我要和你绝交呢。我还没……】
 烧到尾巴的烟烫到了我的手。
 【我早知道的。】
 他继续哭,哭得叫人厌烦。看来司各特既不想解释什么,也不需要我来解释什么。皆大欢喜。我继续开车。
 ……


(五)
 醒来时,挂钟敲了十二下。
 我隐约记得几个小时前没有喝酒,但也许是我记错了。我像条搁浅在浅滩上的鱼,浑身上下发黑发青,被睡眠之神抛弃在了凌晨之前。我等着天花板上几道不起眼的裂缝发呆,差点忘记自己现在身处的不是午夜的巴黎而是暑气逼人的古巴海岸。玛丽睡觉时没有鼾声,是个标准的乡野田园画中的恬静美人。只有我最难办,既失去了宝贵的困意,又维持不了长久的清醒。
 我想我还是不要叫醒她为好。说是做了个噩梦有点夸张,我可不是弱不禁风的小孩子,她肯定得笑上几个礼拜。况且这是个黏腻绝决的梦,她也不愿意知道自己除了几位婀娜多姿的老前辈外还有个落魄的酒鬼情敌吧?不管怎样,我决定保持沉默。
 试着闭上眼睛,他的脸出现了。
 他真美,美得天昏地暗,美得造物主都得窒息。他又是那样丑陋,使我总在后悔没有于那天傍晚将他掐死在吱嘎作响的英式旧沙发上。这不公平,我对自己说,这不公平。我在回忆的牢笼里困兽犹斗,他先一步撒手人寰去了天堂享清福。丢给我收整不齐的世俗麻木,乱成一团的人际关系和比死亡更疼痛的无限期的孤独。我才是被伤害的那个可怜虫,是我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吹冷风。现在我终于打败了该死的命运——我比命运存在得更长久,所以,是我赢了。
 ……
 【疲惫者。】
 【或者说忙碌者?⁵】
 ……
 放屁。去他妈的。是我这该死的懦夫输了,输得精光。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真他妈的毛都没剩了。我失去了或方或圆、或大或小的实物,失去了房间里的光照,失去了一切可以感知的美。他那该死的声音又开始蛊惑我,于这黯然无光的漫漫长夜里。
 ……
 【美有自己的肉体。】
 ……
 我听见有哭声。突兀,怪异,莫名其妙,让人毛骨悚然。牛鬼蛇神出没的时间已经到了么?我不清楚。那哭声来自一个沙哑的粗野的喉咙,一个刚刚从噩梦的呼救声中没出息地惊醒过来的喉咙。很久,我才意识到是我。
 其实我知道至始至终犯错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是我优柔寡断的后退造就了梦境的支离破碎,是我放的火将失乐园付之一炬,也是我斩下了他的首级充当出海时随船携带的吉祥物。我真的杀了他。要是有机会能问问他葬礼上放了什么曲子就好了——他的葬礼我没有出席。
 他说的对。
 我应当和他道歉。


(六)
 美有自己的肉体。
 它不是浑然天成的,又或者说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公正的界定。何为美,何为丑,说到底是个人有个人的道理。就像人们将视线投向某处,恰好证明那儿有光的存在。美被世俗挤压变形又在某一刻毫无征兆地恢复原状,这就是永恒轮回。
 我们相依在世俗的夹缝里,约定等待轮回的开始——等待本身即是一种信念⁶。然而不畏惧接骨木的犹大终究诞生了,薄情的懦夫率先甩开烫手的山芋。尽管它是那样甜美,近乎于伊甸园的苹果,但恐惧于美的他还是紧紧阖上双眼,松开手,说:
 【你走吧。】








¹[海明威:我为我喜爱的东西大费周章,所以我才能快乐如斯。]
 ²[海明威:爱你时,感觉地面都在移动。]
 ³[海明威:在白天对什么都不动感情是极为容易的,但在夜晚就是另一回事了。]
 ⁴[菲茨杰拉德: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种爱,但从来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
 ⁵[菲茨杰拉德: 世间只有被追求者和追求者,忙碌者和疲惫者。]
 ⁶[海明威:等待也是种信念。海的爱太深,时间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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